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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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郗途聽了這話, 冷哼一聲,仿佛全然忘卻了他平日裏恪守的君子氣度那般,直接出言嘲諷:“北府軍都在吳興打了十幾場勝仗了, 她便是不願意, 又能奈我何?難道她不同意,我們就不在吳興分田了嗎?”

對於郗途的嘲諷, 宋和完全理解, 慶陽公主此舉,不過是兵臨城下之時, 無可奈何的投降之舉罷了——識時務,但奈何不了大局。

不過,與郗途不同的是,宋和對於慶陽公主,並沒有什麽多餘的喜怒之情,也不像郗途那般關心則亂, 所以能夠更加清醒地分析這件事背後隱含的利益。

他擡起眼來, 與郗途對視:“公主畢竟是皇族,有她率先出面,三吳世族的態度會軟化很多,來自臺城的壓力也會變小。”

郗途打量了他一眼, 慢條斯理地說道:“既然如此, 你便照她說的做便是了,來找我幹什麽?”

宋和還未來得及接話,便聽他話鋒一轉, 冷聲斥道:“女郎自打接手北府軍以來, 所作所為,無不一心為公。你如此著急地趕來找我, 不會是怕慶陽公主因此得了好名聲,會令女郎不悅吧?”

對於郗途的質疑,宋和並未反駁:“在下確實有此顧慮。分田之事利在千秋,必然會列入史籍。我們若真接受了慶陽公主的投誠,那她便難免會因此得利,哪怕今後改朝換代,也仍是對郗氏有功的功臣。女郎若不想與司馬氏和瑯琊王氏再有牽連,便該徹底斬斷與二者的聯系,以免後患無窮。”

郗途聽了這話,當即冷笑一聲,峻厲地看向宋和:“不要用你自己那套淺薄的算計去揣測女郎,女郎心中自有大義,豈會為了這點從前的恩怨而影響大局?你若怕因此被女郎記恨,便讓高權去與慶陽公主打交道。”

這番話不可謂不嚴厲,宛如一個無形的耳光,脆生生地打在了宋和臉上。

宋和當然聽出了郗途話中的輕蔑之意,他為之感到憤怒、尷尬,但卻並不後悔。

江左上下,除了郗岑之外,其他所有生來便含著金湯匙的貴公子,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走到今天這步,費了多少力氣,花了多少心思。

可他付出了這麽多,卻還是在郗岑落敗之後,一朝跌落泥塵。

宋和今年三十二歲,早已不再年輕,沒有再一次試錯的機會。

為此,他決不能被主公厭惡。

宋和知道,這一次,他必須成功。

所以即便他明知自己會受到郗途的冷眼,卻還是要走這一遭,弄明白郗歸的態度。

畢竟,從前他雖待在郗岑身邊,卻並不了解郗歸這個被妥善護在郗岑羽翼之下的女郎;更何況,郗岑過世後的一年多裏,郗歸變得太多,他根本無從了解。

郗途說完那番不留情面的話後,以為高傲如宋和,定然會甩袖離開。

可沒想到,直到他飲了一口案上的冷茶,又放下茶盞,宋和竟仍舊待在原地,半點沒有告辭的意思。

郗途心中冷嗤一聲,開口問道:“怎麽?你還有什麽顧慮?”

宋和看了郗途一眼,忽然也很好奇他到接下來這句話後的反應。

一陣風吹過,傳來簌簌的聲響,宋和輕扯出一個微笑:“將軍,慶陽公主如今便在在下的官衙之內,她說,要讓女郎做主,幫她與王貽之和離,然後再與在下成親。”

“荒謬!”郗途聽了這話,當下便氣得站起身來,不顧背上的傷口,擡起手臂指向宋和,憤怒地說道,“好你個宋和!說什麽要勸女郎與瑯琊王氏斷個幹凈?我看是你想讓慶陽公主和離,好與你成親,讓你借著她的名聲在吳興主理分田之事吧?宋和呀宋和,你為了功名,真是什麽都不在乎了啊!”

宋和被這樣指著鼻子罵,心中不可能不感到難堪。

坦白講,慶陽公主有此提議,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,可他很快就意識到,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。

對於他這樣出身卑微、且毫無助力的人而言,難道還有什麽比婚姻更快的晉升之階嗎?

沒有的。

宋和從前不是沒想過娶一位貴女,哪怕是建康城中沒落的三流世家都不是不行。

畢竟,在這個門閥當道的時代,他實在太缺一個被上層人物認同的機會了。

婚姻是最好的入場券——前提是,他能夠真的締結一段這樣的婚姻。

然而,時下流行“娶婦低娶、嫁女高嫁”的觀念,世家之中,倘若有人為了錢財、權位,而將女兒t嫁給新晉貴族,都難免會為人恥笑,更何況是宋和這樣依附於郗岑的落魄學子呢?

而那些新晉貴族,個頂個地鉚足了勁,想要與大世家聯姻,同樣不會選擇宋和。

那段時日裏,人人都知道,宋和是郗岑的門生,有郗岑的賞識在,他必定前途無量。

可就因為他出身低微,便被很多人視作僮仆一般的存在。

就算他因郗岑而得了官位,也依舊被人瞧不起。

就這樣,即便是在郗岑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,也沒有人發自內心地想要與宋和結親。

更何況是郗岑敗死之後呢?

對於世家的種種偏見,宋和不是不清楚。

正因如此,他才始終憋著一口氣,年過而立也未曾娶妻,為的便是在功成名就之後,娶上一位真正的名門淑女。

宋和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,大丈夫何患無妻?

他不擔心沒有妻子,只擔心沒有一位淑女能作為自己階級躍升的跳板、功成名就的裝點。

可是,就在今天,一個絕佳的機會竟自己送到了他的眼前。

想到這裏,宋和壓下心中的不平之意,直視郗途的雙眼,沈著地開口說道:“將軍,女郎志向遠大,所圖不小,可你我卻都很清楚,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是那樣地頑固,他們會死死地聚集在司馬氏的周圍,借著司馬氏皇族的名義,來與女郎為難。”

“司馬氏縱使再無能,再昏庸,也依舊占著個天子的名分。這名分是如此地冠冕堂皇,以至於任何想要與女郎為敵的人,都可以扯出皇室的大旗,站在征伐的制高點上。”

郗途在臺城為官多年,看慣了權臣們借著皇室的名義互相攻訐的事跡,所以很快便明白了宋和的意思:“你想讓我開口,去幫你勸說女郎?”

他冷冷地問道:“宋和,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?”

郗途語氣生硬,可宋和卻並不怵他:“憑您是女郎的兄長,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,會真正為女郎打算的人。”

坦白說,此前宋和一直以為,郗途之所以執意帶兵東征,是為了在北府軍和三吳地區培植屬於自己的勢力。

可當他到達吳興之後,卻發覺情形並非如此。

郗途在三吳的所作所為,無不遵照郗歸先前的吩咐,就算有需要臨時做主的緊急情況,也必會及時補報郗歸。

與此同時,他雖令部下在會稽推進分田、插秧、入籍等事,卻從不插手其餘二郡的政務,甚至很有些“瓜田不納履、李下不正冠”的避嫌意味,言談之間每每提及“女郎如何如何”,絲毫不為自己居功,反倒不遺餘力地為郗歸造勢。

對此,宋和疑惑極了。

他發自內心地嫌棄郗途的愚蠢,覺得自己倘若處於他的位置,必然不會止步於此,而是會作為高平郗氏這一代唯一僅存的嗣子,想方設法地將北府軍搶奪過來,成為徐州真正的主人,甚至於,未來新朝的主人。

可郗途卻仿佛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。

“這是一個懦弱的世家子弟。”宋和這樣想道,“戰場上的勇猛並不能掩蓋其內心的孱弱,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成就大業。”

宋和看不起郗途的這種心態,但卻覺得可以藉此說服郗途,讓他幫自己在郗歸面前說話。

軍帳之中,郗途目光如炬,打量著宋和的每一寸表情。

宋和則自覺理直氣壯,並不畏懼郗途的審視。

他篤定地說道:“女郎天資卓越,世所罕見,可卻是個女子。單這一點,就會令她受到不少非議,難以順順利利握柄操權。建康城中的世家,如若聯合起來,利用女郎的性別與司馬氏的身份,合力進行討伐,恐怕會造成不小的影響。在下作為女郎的下屬,自當為女郎分憂解難,為她減少障礙。”

郗途嗤笑一聲:“你娶了慶陽公主,就能幫到她了?”

“將軍,無論如何,慶陽公主畢竟是皇室血脈,她對我們的支持,無異於司馬氏內部的瓦解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她並非一個女人,而是一個政治上的象征,一個有力的符號。一旦她投靠北府,便是明晃晃地對著天下人宣告——倘若司馬氏有德,又怎會連皇室都倒戈相向呢?”

宋和一條接著一條,說得頭頭是道:“再者說,女郎自接手北府軍以來,行事過於雷厲風行,又向來站在平民百姓這邊,很難不令世家心存顧慮。慶陽公主曾經陰謀出手,毀了女郎的前一段婚姻。女郎若能不計前嫌,與存有私怨的司馬氏公主都和平相處,那麽,那些仍在觀望的世家大族,必然會覺得放心得多。如此一來,女郎的敵人自然會變少。”

“將軍,您覺得呢?”

郗途心裏明白宋和說得有幾分道理,但又覺得此人向來詭譎,自己絕不能輕易給出承諾。

於是他冷冷地回道:“如此大事,女郎自會做主。我出兵在外,不該插手女郎在京口的決策。”

“將軍說的是。既然如此,在下便告辭了。”

宋和聽了這話,並未多做糾纏,而是有禮有節地告辭出帳。

他走之後,郗途抿了抿唇,重重地將一本兵書扔到案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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